小名女
"囡囡回来了!"巷子深处传来炸油果子的阿婆洪亮的呼喊,震得青石板上的露珠簌簌滚落。七岁的我缩在教室最后排,铅笔在算术本上划出深深的折痕,这个像铜钱草般盘踞在我生命里的小名,总会在猝不及防时破窗而入。
那时的教室后墙总攀着爬山虎,层层叠叠的碧绿里藏着父亲钉的黄铜钩。每天午休铃未落,他总要拎着印蓝花的保温桶穿过整个校舍,橘红的胡萝卜丁与冰糖雪梨在揭开盖子的刹那泛起月白色的雾。"给囡囡补营养",他说的每个字都像被灶火焐过,与数学老师粉笔下尖利的等号线格格不入。后来我才懂得,这个土得掉渣的称谓里,裹着父亲对第一个女儿近乎固执的疼惜,像老屋天井里那棵总被人笑话不结果的石榴树,在旱季也要把最后几滴水凝成花蕾。
十八岁填报志愿的夜晚,母亲抚着录取通知书上新烫的"陈雅文",忽然抬手擦窗台。倒春寒的风掠过她鬓角的银丝,玻璃上水痕蜿蜿蜒蜒,映出她背过身去的剪影。"当年你爸翻遍辞海,说要给闺女起个镇得住场面的大名",她对着窗外的老槐树自言自语。我忽然看见时光的裂缝里,那个蹲在粮油店门槛上剥蚕豆的小名女,鞋帮沾着晨露,书包带别着前夜刚缝的布蝴蝶。
如今每次视频电话,父亲依然会在挂断前突然喊声"囡囡"。跨国电波让他的声音像浸过水的磁带,带着滋啦作响的温柔。东京塔的灯光在电脑屏幕外明明灭灭,恍然是江南梅雨季里,父亲立在教室后窗投下的斜长影子。那些被小名拴住的晨昏,原来早已化作血肉里的年轮,在异乡霓虹中生长出绵密的根须。
老城区拆迁那天,我在瓦砾堆里拾到半块蓝花瓷片。暮色里恍惚听见冰糖雪梨在炉灶上咕嘟的声响,爬山虎新生的须蔓正悄悄爬上商厦的玻璃幕墙。或许每个女子命里都藏着这样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名,是父亲锁进襁褓的第一枚铜锁,是母亲绾在发髻间的红头绳,是命运最初也最温暖的隐喻。